【縛雞之見】
這篇文章,好像不只是一個人寫的,可能是討論後的共同發表。
從「中華民國在台灣」到「中華民國台灣」? 賴怡忠@思想坦克 20191013
蔡總統在十月十日中華民國國慶的致詞演說提出重要主張,中華民國台灣這六個字是全民最大共識。相對於李總統的中華民國在台灣,扁政府的中華民國是台灣,蔡英文總統提出「中華民國台灣」,少了「在」、「是」後,意義變得有些不同。
相對於2016與2017的演說把重點放在兩岸關係,包括希望兩岸發展和平穩定互動架構,或是持續主張承諾、善意不變,不會走回對抗的老路、但也不會在壓力下屈服等,都是向對岸釋出善意,也提出兩岸可以坐下來談的期待。2018年因應國內期中選舉,提到的是改革政績,希望以此訴求選民的認同。
今年的重點顯然不是如何處理兩岸關係,而是控訴中國對台灣的壓力,強烈反對一國兩制,並訴說這七十年來台灣走過的風風雨雨,召喚國人珍惜這些共同經驗的歷史,團結對抗外部壓力。今年的新發展是在這個脈絡下,提出了「中華民國台灣」,而且蔡總統特別指出是「這六個字」不是藍色也不是綠色,就是整個台灣的最大共識。
由於發表後至今還沒有任何針對「中華民國台灣」是什麼的論述,但既然這個主張已經被說「不是藍色也不是綠色」,似乎蔡總統有意要與國民黨及民進黨的論述做出區別。有人開始質疑蔡總統主張,認為中華民國台灣不是台灣的最大共識,但在蔡總統還沒提出為何中華民國台灣的內容前,外界很難質疑這個主張是否不是最大共識。
中華民國成為台灣歷史的一部分
從「中華民國台灣」被提出的前後文脈來看,感覺出蔡總統提的是1949以後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歷史過程,將其提升為國人的共同經歷。這個中華民國是台灣民眾有經驗的中華民國,不是其大陸經驗在台灣的延伸。在這個意義上,與言必稱百年中華民國歷史,推翻滿清、八年抗日,是中國正統的的國民黨之說法相比較,是有差異的。
但另一方面,相較於民進黨僅以工具論的方式接受中華民國,並將這個議題轉化為公投正名的《台灣前途決議文》(台灣是主權獨立國家,現在的名稱叫中華民國,國名的變更須經公投)。「中華民國台灣」將中華民國直接視為台灣一部分,一字不改的作法,顯然也不那麼像是民進黨的傳統主張。從這個角度是可以理解為何其有非藍非綠的聲稱。
就時間來說,中華民國正式在台灣的時間(《舊金山和約》生效,日本正式放棄對台領有的1952至今天)幾乎是中華民國在中國(1911─1949)時間的兩倍。基本上如果沒有台灣,中華民國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樣子。如果不是台灣「收留」了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在1949年早就被老共消滅了,更無可能在日後取得民主化的美名。台灣一方面是中華民國體制的「被迫」載體,使這個流亡到台灣的政權得以存活;但也正是中華民國政府於台灣繼續存在的過程,使台灣改變了中華民國政體本身,使其出現與過去在大陸截然不同的面貌。
諷刺的是,當年反抗中華民國體制勢力雖有多種,但其中大宗者是要爭取出頭天的本土勢力,對中華民國體制採相當拒斥的態度。但是90年代的民主化過程,反而讓中華民國體制在台灣取得新的正當性。就本土力量來說,當總統與立委都是由台灣全民以相對透明的方式選出,不論有多少瑕疵,在那個時候還強調中華民國是外來政權的主張,就會很難站得住腳,畢竟這是沿著民主化而出現的台灣化過程。而如何認知這個變化,更是九十年代的反對運動有高度爭論的議題之一。
對這個過程,學術界有日本學者若林正丈稱其為「中華民國台灣化」,政治界也有當時的年輕工作者(例如現在已成中年大叔,隱身在大稻埕的俗俗兄等),對此提出《新世代政治綱領》。也有國際法學者主張,這個民主化過程使得台灣透過中華民國取得國家獨立的身分,自此無須宣布獨立,日後的議題就是正名與制憲,從內部改變中華民國體制,以使其適應台灣的需要。甚至在扁政府時代,也有人提到中華民國在台灣就是中華民國的第二共和。
而民進黨在1999年提出之《台灣前途決議文》,固然有著為當年陳水扁選總統從1994台獨黨綱解套的作用,但也有面對當時外省族群對中華民國被消滅的恐懼。所以究其核心,就是在處理中華民國與台灣的關係,因為從當年殖民台灣的中華民國外來政權,變成今天的中華民國在台灣,還要參與選總統並爭取選得上,自然要處理中華民國與台灣的關係。當年解套的基礎,在於將中華民國與台灣變成國家正名的議題,並將其轉化為透過公投程序正名。因此其政治主張變成另一個需要爭取國民同意的政治過程,與選舉的邏輯相一致。
這些爭論有著族群爭議的面向,也有政治運動如何看待公民社會對於民主化過程的政體定性之掙扎。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問題,雖然曾被討論過,但是直到執政後才發現這與兩岸關係一樣,是個要直球面對的問題。甚至在之後因與中國關係的複雜問題,讓中華民國/台灣的關係再度隱藏起來。直到馬政府上台後為了其兩岸關係與一中主張,把台灣視為地區,不是國家,才使這個議題再度躍上檯面。但當時是以國民黨的「中華民國台灣地區」與民進黨的「中華民國是台灣」這兩組概念相互對峙。
因此當蔡總統提出「中華民國台灣」,還說這是六個字、不藍不綠,並主張這是台灣最大共識時,是否表示這標示了她對於兩岸關係以及國際事務的台灣身分主張,並對內團結台灣民眾呢?如果是這樣,中華民國台灣化是否完成了,如果沒有完成,中華民國台灣「化」還需要那些工作,就會是需要討論的主題,因這會成為蔡總統連任成功後的重大政治議程,或是政治爭議。
中華民國要能台灣化,轉型正義不可免
基本上,中華民國台灣「化」如果要成型,攸關當年中華民國對台殖民體制的轉型正義就必須要完成,如果沒完成,也必須是不能中斷並要急切開展的工作。作為台灣歷史一部分的中華民國,當時是個透過屠殺與白色恐怖掃平反抗力量,加諸在台灣人民身上的獨裁體制。在之後並以中華法統與戒嚴體制,剝奪台灣人民的合理參政權利,與維繫在資源配置和機會的不均等。這個坎沒過,即便之後有民主化,依然不能使中華民國體制在台灣就地正當化。
此外,如果蔡總統在其演講中有提到二二八、白色恐怖、美麗島事件,及其他等對中華民國體制不是那麼光彩的事件,其共同體的召喚可能會更有說服力。因為就是這些長期被隔絕於國家言說的事件,成為台灣日後民主化的濫觴,這些受苦經驗更是台灣開展政治自由化的重要養分。呼籲團結與建立共同體,是不能不公開肯認這些經驗的。
轉型正義的另一個作用,是讓與此無關,甚至同樣受害的外省族群,可以光明正大走出所謂外省原罪的困境。外省人因為其生活經驗之故無法接納台灣,更不是原罪。台灣人遭受的是中華民國體制以其中華法統自居,挾其黨政軍特極權體制為後盾的制度性歧視與體制性暴力,這與外省人的身分無關。體制的問題回歸制度,不要讓明明是體制的問題,卻因身分而落在個人身上。在這個基點,每個人的歷史經驗才能被比較平靜的觀照。當明瞭中華民國符碼對不同人代表的意義,圍繞這個符碼的衝突就比較能夠處理。
釐清「中華民國台灣」與「中華民國」的關係無法迴避
「中華民國台灣」,意味著1952年《舊金山和約》生效,台灣正式脫離日本後的中華民國,在台灣之體制及其演進過程;也標示了其與1911─1949在大陸的中華民國之差異。過去為了兩岸關係穩定,照顧北京玻璃心之故,往往會避談這個問題,甚至因此讓國民黨守舊派持續霸佔中華民國的論述高地,拿七十年前的體制與作為綁架台灣民眾,包括國民黨相對務實年輕一代在內也是受害者。李登輝在兩千年被趕出國民黨後,其在九十年代發動的本土化與台灣化也為之中斷。之後國民黨日漸向中共靠攏,甚至墮落為親中親統勢力滲透台灣的說客,都與這個過程有一定關係。
釐清1952至今的中華民國台灣,與1911─1949的中華民國之關係,論述這個被台灣轉化的中華民國,與在大陸的中華民國有多麼不同,以及彼此的斷裂性是很重要的。畢竟中華人民共國宣稱中華民國在1949已被消滅,那麼主張中華民國台灣與中華民國的斷裂性,實際上並不違反中國的論述。中共一方面宣稱中華民國已被消滅,但又強硬要求台灣遵守中華民國憲法還不准改名。這種自我矛盾的邏輯,就是想利用中華民國以拉住台灣。
釐清彼此關係也是為了台灣的國際生存。由於國際上的一中政策,中華民國政府不被承認可以代表中國。如果要以中華民國台灣的方式在國際上行走,有必要提出其與中華民國的不同,以及本身不再企圖代表中國,只是代表台灣的立場。
不釐清這些關係,在國際上會產生另一個問題:當年在大陸時代的中華民國與其他國家所簽訂之合約與立場,台灣是否都要被迫照單全收?隨便舉幾個例子,包括對中印與中俄未定界、對南海十一段線的立場、對沖繩主權的主張、對過去於滇緬金三角國民黨軍與當地關係的看法,甚至晚近對中英香港談判的立場,及其他議題等。有的可能要表示區別,有的則要積極介入處理。釐清中華民國台灣與大陸中華民國的關係,會是對處理這些議題的第一步
對日治時代史觀的看法
更重要的問題,在於如何看待日治時代。特別是大陸的中華民國,二戰時與日本是交戰國;但中華民國台灣的主要公民,卻是這些「前敵人」。兩者有著截然不同的歷史記憶與生活經驗。國民政府以受日本教育為,由視台灣人為不純之國民,並依此出現系列的歧視性措施。當年國民黨立委,更曾以羅福全大使與日本友人聚會時唱日本軍歌為由,攻擊其為不適任之駐外官員(但之後對退將赴中國打小白球,說兩岸都是中國軍的講法卻不置一詞)。這正是相衝突歷史經驗沒被正視處理,而發展成政治事件的一例。
從這個衝突的歷史經驗之累積,會延伸出中華民國對於其大陸時代非國民的台灣人與日本政府爭議的態度。這包括台籍日本兵、舊馬克債券、日治時代台灣人財產與日產的問題、慰安婦的視角(是戰場性犯罪,還是殖民地體制問題)、埋骨在南洋的台籍日本兵魂歸何處的問題、當年在台的灣生及其私產,以及其他的議題等。
對這些議題,中華民國政府要嘛不予理會,因為這不是其統治台灣時發生的問題,而是日治時代的爭議,認為這些國民須自己向日本政府索償。有的則是將其與發生在中國的議題相同看待。
中華民國台灣對這些問題,會有什麼與中華民國不同的立場?是否會持續把1937─1945對日八年抗戰作為主軸,或是台籍日本兵的經驗不再被當成次等罪犯等。這些問題牽涉到中華民國台灣,如何看待其國民對七十年前存在不同的經驗與史觀之事實。鑒於抗日經驗對於型塑中華民國共同體的重要作用,這也會複雜化中華民國台灣在展現與中華民國的不同立場之處理。
憲政工程改造是否會被提上檯面
與中華民國台灣化使中華民國變成中華民國台灣相關的,是與憲政改造的相關議題。中華民國體制如果要台灣化,憲政改造會是必經之路。台灣需要一個合適其身材的憲法無庸置疑,特別是中華民國體制的台灣化,修憲/制憲的路徑幾乎無法避免。由於過去國內對於修憲/制憲的內容等討論已經有很多,在此無庸贅述。但要提醒的是,根據提出「中華民國台灣」的邏輯,如果需要釐清其與中華民國的關係,則體制上做出區別會是必要的,這個區別會先具體表現在與中華民國在大陸的憲法之差異上。
由於蔡總統還沒時間論述中華民國台灣的意義,如果我的理解正確(極可能全錯),則提出「中華民國台灣」之主張,就不是將中華民國與台灣兩者併接的物理作用,而是個中華民國台灣化過程的結果。這個台灣化的繼續推進,使中華民國體制可以接軌到台灣,憲政改造就更會是需要的工作了。
此外,中華民國台灣與《台灣前途決議文》在本質上是有差異的,因此這對民進黨變成另一個要費心的重要問題。
總而言之,中華民國台灣化要能落實,轉型正義就必須要徹底,也要明白指出1949─1952在台灣的中華民國與1949以前中華民國的本質差異,中華政治體制真正轉型到適應台灣的工程也要儘速展開。這意味著轉型正義、憲政改造工程、釐清中華民國台灣與1949前中華民國的關係等,有可能會成為要提上檯面的議程。而過去對此討論的能量相當不足,很多具體議題沒被想過(對外事務就一大堆)。以現在選戰方酣,大概目前沒有處理的空間。
當然這些在韓國瑜當選後都不會發生,中華民國不僅不會台灣化,還可能會更向中華人民共和國親近。最好的狀況大概就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淫威下,維持一個自主的假象,時時向北京乞憐討飯的扈從政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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