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張神秘字條，保住了護國神山台積電 黃適卓FB 20210111

【縛雞之見】
撫今追昔，不勝唏噓。如果事事用「黨紀」＋「甲級動員」，還有這樣的結果嗎？

就是這張神秘字條，保住了護國神山台積電      黃適卓FB 20210111

呼籲台灣應儘速訂定《科技保護法》

寒流來襲，窩在家中整理舊物，竟有大發現，既驚且喜。

這是一張2002年的老字條，是由我負責起草、由當時陸委會主委蔡英文定稿謄寫的備忘錄，當時的主委現在成為總統，這張備忘錄雖然內容簡短，蔡總統筆跡娟秀，然而正是這張小小的字條，擋住了當時排山倒海要求台灣半導體廠赴中國設廠的呼聲，拖住了台積電赴中設廠的進度，才有今日的台灣護國神山。寒流中與這張19年前的老字條重逢，萬千感觸湧上心頭，幾乎熱淚盈眶。

台積電現在是世界半導體重鎮，受到民眾愛戴，稱為護國神山，上週股價升到580元。然而現在的人可能不知道，台灣半導體產業有一段驚險萬分的過去，我和蔡總統，還有許多守護台灣的民主前輩們，也有一段用生命捍衛半導體產業的故事。

台灣經過1990年代的戒急用忍，陳水扁前總統上任後，改採「積極開放、有效管理」態度，欲改善兩岸經貿關係。當時的經濟部長林信義主動提出，將在三年內開放三座八吋晶圓廠赴中國設廠，並有後續開放計畫。

在國會佔多數席次的國民黨、親民黨歡天喜地，國民黨喊出「請政府放手、讓晶圓滾出去」的口號，利用誘導式民調做出「民眾反對政治干涉經濟」的結論，甚至濫用各種管道，釋出「民眾支持八吋晶圓廠赴中」的消息，甫上任的民進黨政府根本招架不住。

當時形勢對台灣十分不利，2001年一家在中國蘇州工業園區成立的「和艦科技」，外傳是台灣聯華電子偷跑赴中投資的公司，事後看來確為聯電所投資，據說聯電的8A廠已經打包完畢，隨時可走。

台灣的世大積體電路公司創辦人張汝京，直接到中國上海創辦中芯國際公司，並且唆使台積電員工竊取12吋晶圓廠資料後跳槽中芯，台積電提起訴訟（張汝京因此離職，中芯成為中國國有企業）。而台塑創辦人王永慶長子王文洋搶進上海，和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之子江綿恆聯手創立宏力半導體，聲勢浩大（現為中國華虹半導體所併購）。

當時全世界都沒有幾座12吋廠，八吋廠仍是晶圓代工命脈，台積電的第一座12吋廠南科六廠才進入量產未久。中國決心發展半導體事業，巧取豪奪台灣資金、設備、人才、技術。

我的父親黃主文先生過去是李登輝總統時期的內政部長，在李前總統任內全力維護戒急用忍政策，「高科技、五千萬美元以上、基礎建設」投資案一律禁止赴中，台灣政府居然要主動開放八吋廠到中國投資，我感到忍無可忍，力主本土政權必須開戰，阻擋林信義。

父親黃主文當時擔任台灣團結聯盟主席，台聯有13席立委席次，我向父親主張，不只要動用國會力量全面阻擋，台聯應該結合社會力量，發動遊行示威。

於是我與黃主文主席兵分兩路，他主導國會議事，我們醞釀社會力量，走訪反對晶圓廠赴中的商界人士，得到許多珍貴資料，證明林信義以不實資料欺上瞞下，不但影響高層決策，誤導政府對晶圓廠開放的認知，還讓部分廠商獲得政府機密資訊，提前準備前往中國，全台晶圓代工產業因此人心浮動，生怕落後一步就永遠追趕不上。

我們將所蒐集資料彙整成說帖與報告書，2002年3月5日，台聯由黃主文主席召開中執會，在中執會中決議反對八吋晶圓廠赴中國投資，並提出報告書，我們反對赴中投資的理由有三點：

一，晶圓代工產業的主力是八吋晶圓廠，台灣的八吋晶圓廠良率高達95%，是全世界最精良的晶圓製造技術，而中國整體的晶圓良率不到50%，若將八吋晶圓廠帶到中國生產，就是讓競爭對手拿到技術與knowhow回頭跟台灣競爭

二、八吋晶圓廠是台灣產值最大的產業，也是引導台灣經濟的指標，根據工研院報告指出，若晶圓廠在2003年開放，產值將減少一千多億元，到2005年，將減少2100億元，八吋晶圓廠晚一天開放，對台灣就多一點好處、少一點傷害。

三、美國管制0.25微米以下的技術轉移，而台灣的技術已可達到0.13微米以下，如果台灣將技術外移到中國，可能會影響台灣與美國的技術交流。

一連三天，我們不斷召開記者會說明國難當前：如果台積電和聯電的八吋晶圓廠移轉到中國，將會帶動中國半導體產業發展，科技產業的群聚效應將從新竹科學園區移往中國，等到資金與人才大量流失後，台灣產業將空洞化。

於今觀之，我們的報告書完全言中產業外移的惡果。

我們積極動員群眾與社團在街頭遊行，抗議聲浪越演越烈。2002年3月12日，台聯邀請陸委會主委蔡英文、法務部長陳定南和政策推手林信義出席早餐會，沒想到林信義竟然拒不出席，我建議父親馬上重砲回應，直接要求林信義下台，升高對他的壓力。我們決定在3月22日發動萬人陳情，率領群眾赴立院抗議，若政院三月都沒有誠意談判，就要全面升高抗議態勢。

情勢緊張，一觸即發。2002年3月16日，立法院通過台聯提案，暫緩開放八吋晶圓廠前往中國，算是初步有了善意回應，當時的行政院長游錫堃則表示，會在3月底前決定是否開放八吋晶圓廠前往中國。

許多輿論把我們醜化成「阻礙經濟的落後陣營」，階級歧視的污名往我們身上不斷丟來，張忠謀董事長也非常著急，擔心台積電喪失先機。然而他還是回應：「政府進就進，政府撤就撤，我們一切配合。」讓我感到他是可敬的企業家。

2002年3月17日，行政院來電，希望詳談，行政院長游錫堃、陸委會主委蔡英文、行政院秘書長李應元來到我家，我感到蔡總統態度猶豫，她也希望阻擋晶圓廠赴中，游院長也有所鬆動。

這場機密的閉門會議，只有政院三首長、我與父親五人參與，事前我跟父親做過沙盤推演，如果行政院是來遊說的，我們就要抗議到底，或許本土政權的合作關係將全面惡化。但是如果對方願意協商，我們應提出明確條件，讓行政院有所遵循。

依照此前的研究成果，我們在會中提出三大條件：

一、赴中投資應該採取「一座換一座模式」，業者必須在台灣本地投資一座12吋廠，在12吋廠良率高於90%且開始量產時，才可以放行一座八吋晶圓廠赴中設廠。

二、政府必須制定「科技產業保護法」，形成有效管理機制。

三、政府必須嚴懲偷跑的業者，實踐有效管理機制。

我們認為「一座換一座」的模式，將能持續保障台灣領先中國好幾代的技術，中國只能一直做落後製程，而在當時12吋晶圓廠良率僅50%的情況下，這種開放條件形同禁止。

我將草稿交給蔡英文主委，她提議依照行政院可接受的條件，擬定政院版備忘錄，交由我方保存，以示政院對我方有所承諾。蔡總統的提議非常聰慧，她的意思是暗助台聯，如果政院反悔，我們可以公示字條，政院將十分尷尬。

政院版的承諾就是現在大家所看到的這張字條：

1. 台聯意見政府已大部分納入管理機制內。

2. 有效管理機制包含行政命令、立法和制度建立。台聯認為必須完全完備後才可開放。台聯必定全力持續監督。

3. 台聯對於政府宣告設有時程，台聯決定要再呼籲政府，將台聯主張的12吋量產才可開放8吋的立場納入決策。

當然這張紙條沒有再被拿出來的機會，行政院依照我們的建議，拖延了晶圓廠赴中投資的時程。台積電是第一個合法申請赴中國投資的公司，2002年九月提出申請，直到2004年六月才獲准，將舊有的八吋廠設備移到上海，十月才量產，我們爭取了至少三年時間差。儘管國親兩黨不斷遊說，民意反反覆覆，然而我們守住底線集結抵抗陣營，直到馬英九總統上任之前，都沒有新的開放進度。

我想蔡總統當時必定是辛苦居中協調，因為在五人密會的十天之後，2002年3月27日，她親自來電，說明目前政府規劃的有效管理作為，並且再次承諾0.25微米以下的技術不會開放。在親身接觸的過程中，我對蔡總統的印象一直很好，她一直是努力實現政治承諾的人。

回首過往，我們曾經為了晶圓廠赴中投資之事遭到罵名，尤其在馬英九總統上任之後，戒急用忍被徹底拋諸腦後，政策大舉西進，台灣內部投資匱乏，我與父親都憂心忡忡。彼時輿論以西進為美，各種花俏論調充斥民間，我的心中不免低潮，有時我自問是否做錯，為何一心保護台灣競爭力，卻遭到批評、輕視，被指責我們是不懂經濟的落伍本土力量。

然而經歷中美貿易戰、病毒疫情的這幾年，台灣社會開始理解到科技產業的重要性，我們也能憑自己的力量屹立於世界，台灣社會的努力在去年蜚聲國際，而台積電已成護國神山。週末在家，不經意翻到這張19年前的字條，前塵往事再度湧上心頭，當年的疑問有了答案，心中終於可以釋懷。

我記得李登輝前總統也曾經對八吋晶圓廠赴中投資公開發表意見，2003年時親中派開放聲浪再起，李總統當時說：晶圓技術是從美國來的，如果台灣的八吋晶圓廠要到中國，有沒有和美國討論過？其實美國很不想賣先進武器給台灣，為什麼？因為擔心相關技術很快就會轉移給中共。科技秘密對任何國家都是最重要的，為了自己的生存應該有所保留。

在中國與美國的貿易衝突中，科技產業的競爭力、專利技術的保護成為核心議題，李前總統的呼籲猶如警鐘，保護自己的技術競爭力本來就是一個國家當為科技產業戮力而為之事，斷無將自身技術、資金、人才都奉送他人之理，當年我的一個遺憾，是專注於反對晶圓廠赴中的抗爭力量，沒能撥出心力訂定《科技保護法》，將台灣的先進科技系統性的保護起來，建立諸如當時「一座12吋廠換一座八吋廠」的授權模式，訂定兼具商業利益與科技競爭力的管理辦法，保障台灣科技業的領導地位。

在今日台灣社會主體性勃發，民眾自信心增長的同時，與19年前的這張字條意外重逢，或許是這張字條在叮嚀著我，當年沒做完的事情，是時候繼續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