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ent】
What is happening in Hong Kong is not only a large scale of abuse of
power, or a struggle between US-China.
It is also Cognitive space warfare.
「直播」讓我們渡過香港之夏
張潔平@新新聞 20190831
從六月至今,香港發生過三次百萬人以上的街頭遊行。數萬至數十萬市民在手機或電腦前緊盯著各路媒體/自媒體直播畫面,建立對運動的理解、判斷與情感基礎。香港之夏,應該是全球網路直播第一次這樣大規模地應用在持續、動態的衝突現場,帶來的改變不可小覷。
一開始,鏡頭裡的人群慌張躲閃,擠成一團,被旁邊身著白衣的人攻擊。突然一個中年男子的身軀急速靠近鏡頭,鏡頭猛烈晃動起來。砰,一聲響,鏡頭倒地了,視線變成平躺在地,緊跟著觀眾聽見巨大的撞擊聲,鏡頭前是快速落下的棍棒,接著是拍攝者的尖叫……是女聲。
可怕的是,鏡頭沒有停。七月二十一日的香港元朗,深夜十一點,有十六萬人實時在線,透過直播,目睹了正在做採訪的《立場新聞》記者何桂藍被毆打的全過程──並非旁觀者的第三方視角,而完全是當事人的主觀第一視角。
事發時,她正在元朗地鐵站直播黑社會人士無差別攻擊市民的畫面,自己突然被打倒,被圍毆了至少一分半鐘。期間有市民上前試圖保護她,也同樣遭到毆打至頭破血流。倒地的鏡頭記錄了這一切。
女記者被圍毆,第一視角直播全港
受襲之後,記者帶傷堅持直播約一個小時,從白衣人持棍衝入地鐵大堂、在列車車廂門口襲擊車內民眾,一直拍到他們揚長而去,其後警察列隊到來。
在電腦或手機螢幕上觀看直播的十幾萬人,坐立難安。看到記者被打倒在地的那一刻,許多人即刻出門,前去幫忙──他們開車把被圍困的市民救回家,或者去現場的警局報警。前無線電視新聞主播、有相當知名度的柳俊江就是其中一員。
誰知他開車到現場接送市民不久,竟遇上第二輪攻擊,也被一批白衣人圍毆至頭破血流。畫面在網路上徹夜直播,人們眼睜睜看著《立場新聞》女記者被打,看著柳俊江等人前去救援,又看著救援者再次被打,頭破血流的畫面被剪成片段或者GIF檔,傳遍全城。前後兩、三個小時,沒有警察,只有白衣人中間無影無蹤的半個鐘頭,警察在場。
直播已成接收運動資訊最主要來源
從六月九日到八月底,漫長的香港之夏發生過三次百萬人以上的全民和平遊行。而許多個深夜裡,數百至數千示威者在前線與警察(或幫派人士)激烈衝突,數萬至數十萬市民在手機或電腦前,緊盯著數十個媒體/自媒體直播畫面的其中之一,日積月累地建立自己對運動的理解、判斷與情感基礎。這成了大家共同「經歷」一場運動的方式,但很可能會獲得截然不同的感受。
八月底《明報》發布一份由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做的民調,問被訪者哪些渠道是他們關於運動資訊的重要來源,「現場直播」是得分最高的選項(十分中的八.一二分),比傳統媒體(六.八五分)、社交媒體(六.○一分)、WhatsApp、連登(網路討論區)、Telegram都高出許多。直播異軍突起,這與五年前的雨傘運動,或者更早前的大型社會事件,人們接收資訊、建立理解的方式有了很大不同。
以直播為中介的「經歷」,就等於真實嗎?顯然不是。已經反覆被證明的經驗是,明明面對同一個時空,不同人可以有非常不同的感受,也會從中截取自己主觀最希望擁有的感受,抱持下去。
首先,直播畫面的來源非常多元化、個體化。
當運動呈現去中心化的樣態,沒有統一發布消息的「大台」(指揮者),也沒有全景視角的「廣場」,各路媒體、自媒體往往以最輕便的設備,一人一手機模式深入各個現場直播。
VR般的體驗反阻礙觀眾反思脈絡
這時鏡頭的判斷,就是拍攝者的判斷,鏡頭的情感,就是拍攝者的情感。安坐於房間的你,看到鏡頭在催淚煙下不停後退時,可以體會到拍攝者的恐懼。看到鏡頭在被圍毆倒地後依然不停止,可以感受到拍攝者的意志。看到一場衝突中,鏡頭聚焦在拔槍的警察,或者扔磚的示威者,可以進入拍攝者的立場。
這種傳播型態是新聞事件中前所未有的親密帶領。對記者來說,每一分鐘都在考驗記者的臨場身體反應,在一片混亂中捕捉重點的判斷能力,而最終傳播效果為何,甚至考驗的是他/她為人的基本性格與情感。
正如《立場新聞》的其中一位直播記者阿匡坦承:「現場不停拍攝事情的發生時,每一分鐘都在做新聞的判斷,例如你站在什麼位置、拍多長時間,沒有一刻是完全中立的。」
其次,直播畫面容易令觀者覺得,這就是真切的真實。
《立場新聞》的記者何桂藍在接受香港電台《鏗鏘說》訪問時,回憶她在七月二十一日元朗襲擊中的拍攝:「被打的那條片很像看虛擬實境(VR),有聲音,有手機掉在地上,鏡頭搖晃,它讓人看到受衝擊的狀態。那個視覺和聲音的狀態,是放大我經歷了的事。」在這場拍攝中,她既是被襲擊者,也是襲擊的拍攝者,對戲劇化場面的直播,帶來的體驗「放大」效應,有審慎而誠實地描述。但絕大部分觀眾很難感受到這一點,直播畫面太真實了,真實到令你很難反思它的來源脈絡。
在事件現場,拍攝直播的記者,身穿反光衣、戴著頭盔、掛著記者證,可以站在示威者與警方之間。那是一個被刻意留出來的位置,好似交戰雙方中間的緩衝區。但那不是一個無特權的普通人可以站的位置;也就是說,在那裡所拍攝和感受到的一切,並不是在這場運動中的任何一方(無論是示威者或是警察)所感受到的真實,而是一個預先被劇場化了的真實。畢竟直播不會隨時隨地開啟,而一定會略過平淡無奇的日常畫面,開啟在衝突最激烈的時刻。
何桂藍也曾在採訪與分享中坦承:「做直播其實很阻礙一個記者去感受現場是什麼環境。」「拿起手機,身兼拍攝者和旁述員的身分,照顧拍攝效果多於照顧現場究竟發生什麼事。我自己的感受是,只有我不做直播時,我才能感受到現場究竟在發生什麼事。」
而對觀眾來講,跟著那些晃動的不被剪接鏡頭、有性格有情感溫度的現場解說,很像經歷一場真人版VR。VR的邊界在哪裡?與現實的關係是什麼?反而讓人不容易去反思了。
直播數度成為反送中輿論轉折點
再次,直播的擴散方式非常圈層化。
保守陣營對運動中的新聞媒體有一個常見指控:「不拍示威者打人,只拍警察回擊」,指責記者們對示威者的暴力視而不見,對警察的暴力錙銖必較。先不談媒體是否應該更側重於監督公權力,事實上,在複雜多變的現場做直播,只專注拍一方的情況並不容易做到。拍攝角度可能隨著拍攝者的判斷與立場有所側重,但足夠長的直播時間,往往會獲得比較完整、未經剪輯的畫面。問題是,除了跟著直播鏡頭實時收看的觀眾之外,當直播影片擴散到更多人群時,不太可能是一到三小時的畫面,而往往是經歷過網民自行剪輯、摘取的。這時的傳播就非常圈層化了。
保守陣營更常截取示威者攻擊的片段來擴散,而同情運動的觀眾,則往往聚焦在警察暴力的片段。不少在運動現場做直播的記者都提到這一點。像是何桂藍在一次電視訪問中提到:「我們很多(畫面)都拍到,但《立場》的讀者支持運動,愈多人分享就傳得愈廣,愈少人分享就會快速沉底。」社交網路的圈層化,令同一段直播,在出街之後也會被剪輯成截然不同的短影片,傳播至不同政治立場的平行世界。隨著運動中各方衝突愈漸激烈,一段完整直播的碎片化、圈層化傳播也愈發明顯。
社會情感藉由直播擴散鞏固
八月底《明報》發布的中大民調,有另一個有趣的發現是,在認為直播非常重要、依賴直播獲取運動資訊的市民中,有七七.四%認同警方使用了過度武力;而認為直播較不重要的市民中,只有四二.八%認為警方使用了過度武力。愈認為媒體直播重要的市民,愈傾向認為警方使用了過度武力。
反過來,在認為媒體直播較不重要的市民中,有五五.一%認為示威者使用了過度武力;但在認為媒體直播非常重要的市民中,只有三一.四%認為示威者使用了過度武力。
直播帶給人體驗,不只是資訊,因此它會比其他媒介更容易影響觀眾的判斷。香港之夏的幾次關鍵輿論轉折點,的確都與直播畫面有關:七月一日示威者衝擊立法會,被清場前夕,《立場新聞》記者直播採訪一名進入立法會救人的少女;七月二十一日元朗事件中,記者被襲擊的影片;八月十三日機場占領行動中,示威者圍困、襲擊一名撐警察的中國男子直播影片。直播所激起的即時情感(義憤、哀傷、同情等)是其他媒介所難以比擬,社交網路的圈層擴散,又令這樣的情感傳播不斷被鞏固,成為不同人群(可能截然不同)的情感共識。
香港之夏,應該是世界範圍內,網路直播第一次被這樣大規模地應用在持續、動態的衝突現場。
百萬人在直播鏡頭前與十萬人在現場一起經歷,場內場外互動,所帶來的改變不可小覷。(本文作者為公共討論平台Matters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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