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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9

〈德意志「叩頭中國」迷思(中):柏林外交的「副班長人格」?〉 黃哲翰@聯合20200728

〈德意志「叩頭中國」迷思(中):柏林外交的「副班長人格」?    黃哲翰@聯合20200728

經濟上對中國的依賴雖然關鍵,但並不是唯一決定德國對中政策的因素。德國長久以來的外交性格、以及梅克爾政治手腕的特徵,很大程度決定了德國面對中國時的基調。相較於前面談的經濟因素,外交性格的因素是外界評論德國對中政策時,經常遺漏的環節。這也是部分對德國的道德批判顯得過於片面的主要原因。 

▌德國的外交性格

傳統上,德國位處中歐,既被周遭列強環伺、與鄰國之間又缺乏清楚的地理邊界,因而長久以來德國外交就缺乏由地緣政治所決定的明確主軸,時而搖擺轉向。加上德國是個諸多獨立自主小邦的聚合體,權力結構有很強的去中心化傾向,各地方利益不一致,也加深了德國對外搖擺的性格。儘管在19世紀末崛起為強權,但與英、法、奧相較之下,德國始終保有專注自身甚於干預國際事務的傳統傾向。

 

這種傾向在納粹德國時期被徹底逆轉,導致災難性的對外擴張(希特勒的擴張計畫,本質上是意圖將德國地緣政治的條件明確化)。1945年後,德國為了逃離這段黑歷史,更是將傳統上內縮的外交性格推展到了極致,在國際舞台上始終保持低調

 

同時,德國戰後的自我認同也發生了質變:聯邦德國直到今天,基本上都在避談德意志認同。取而代之的是,德國人自視為屬於國際社會的「歐洲人」,而聯邦政府也避談德國利益、強調歐洲價值、多邊合作。

 

但這導致聯邦德國缺乏「現實政治Realpolitik,諷刺的是,這是當年俾斯麥所創造的概念)的性格,抗拒自視為掌握權力工具、滿足自身利益的強權,而是退縮為一個僅關注實現人權與社會平等的「社會國」(Sozialstaat——或拿政論雜誌《西賽羅》評論的話來說——一個「退休天堂之國」(Rentnerparadies)。

 

於是,聯邦德國在國際舞台上的表現,就呈現出這種樣貌:

一方面,當涉及自身利益時,德國不敢公然主張,習慣把自身利益隱藏、轉化成歐洲價值或普世人權的語言來表達。這就使得德國在貫徹自身利益時顯得偽善,對此感受最明顯的當屬南歐各國——2013歐債危機時,德國一邊高舉歐洲團結、一邊單方面施壓南歐各國撙節,自己卻砸大錢為自家銀行紓困。大罵德國人偽善,一時成了這些國家的國民運動。

 

另一方面,當國際事務需要德國出頭時,德國也習慣退縮、避免公然表現自我。在兩德統一、德國國際實力大增之後,聯邦政府在外交事務上反而更加內縮。德國始終認為自己僅是中等強國(Mittelmacht),除了主導國際事務的意圖薄弱之外,基本上還缺乏運用外交權謀來折衝角力的習慣——《西賽羅》評論指出,德國所想像的外交舞台,更接近是在有條有理的多邊合作框架下,大家乖乖進行的部長級會議協商。

 

這就導致了專家所謂的「權力遺忘」(Machtvergessenheit):德國不擅運用權謀工具,處於國際政治的叢林顯得既內向又天真。

 

因此,單就外交性格而言,我們很難期待實際上作為歐盟龍頭的德國,在當前歐美中三方角力成形的局面下,會扮演類似美國過去那種世界警察的角色,積極向世界輸出其所宣揚的歐洲價值、並為此直接挑戰中國。即使德國可以在自家地盤上,對向威權傾斜的波蘭和匈牙利表現強硬態度,但對於遠東事務,德國除了商務之外,向來並沒有其它外交野心。

 

2000年初期,德國時任總理施若德Gerhard Schröder)的幕僚曾明白表示:「沒人能靠中國政策來打贏選戰。」這種對中國事務興趣缺缺、只談中國商務的態度,也主宰了隨後梅克爾的四任內閣。

 

梅克爾的執政特色是務實主義,其強項為透過會議桌上的協商,調和各方利益衝突,形成共識,是一位在遭遇各種危機時維持現狀穩定的能手——梅克爾的菱形手勢(Merkel-Raute),就是開啟維持現狀結界的手印。對國內民眾而言,梅克爾是典型的非民粹unpopulistisch)政治人物,特別是那些不關心政治、非政治狂熱選民的首選。

 

國際舞台上,梅克爾則是一位非常能代表前述德國外交性格的典型人物:以歐洲為認同、低調務實、強調多邊平台、循規則協商,是國際秩序現狀的維持者、守序善良副班長,正夾在混亂中立的班長,和守序邪惡、想爭當班長的總務股長之間左右為難

 

這種外交性格再加上不願深入遠東事務的態度,當然受中國歡迎。一方面,梅克爾對中國人權問題的公開批判輕、姿態軟,有事則透過「後台外交」Hinterzimmerdiplomatie)來私下「喬」,給足了中國面子;另一方面,即使面對中國違反國際義務的爭議,例如網軍攻擊、隱匿疫情與插手世衛等事件,梅克爾也堅持在現有的國際溝通框架內,尋求與中國對話解決。

 

梅克爾政府既務實又內縮的基調,也使其對中政策像是一紙零碎列舉待辦事務的清單,而缺乏長遠的大戰略,自然也沒有與中國發生戰略角力的問題。

 

這樣的對中政策貫串了梅克爾執政的15年。在這15年裡,中國早已從原先韜光養晦、放軟身段向西方開放的世界工廠,急速崛起為積極輸出威權影響力的世界強權。梅克爾當初堪稱務實的對中政策,如今已被不少來自德國朝野的批評指為過時。

 

例如下任聯邦總理的熱門人選之一、已表態要在年底角逐基民盟CDU)黨魁的梅茲Friedrich Merz),年初以來即不斷公開批判德國過度依賴中國的現狀,並主張德國應積極帶領歐盟,建立一套明確的對中戰略,讓德國擺脫既被美國逼壓、又被中國吃死的窘境。

 

▌中國以疫謀霸

其實不必等到梅茲來實現其主張,梅克爾現已正往這個方向調整,並沒有要對中國保持被動、讓其予取予求。

 

德國之前不是沒有警覺到中國將手伸入自家後院、分化歐盟各國的操作。中國在中東歐及南歐串連起17國(其中12國為歐盟成員),形成所謂「17+1合作」,並併入「一帶一路」計畫,隨即將經濟的影響力兌現為內政上的介入

 

例如:中遠集團接管希臘大港比雷埃夫斯,中國將該港稱為一帶一路的「龍頭」,是中興、華為等企業的歐洲前進基地。此外,在塞爾維亞的首都和義大利的羅馬、威尼斯等觀光大城,甚至可以見到中國公安巡邏的身影,塞爾維亞還要借助中國在新疆與香港所謂的「反恐」經驗,在國安方面和中國合作。

 

在中歐的捷克,中信集團已持有該國最大行銷集團美地亞(Médea)的多數股份,並藉此跨足了捷克最大的媒體企業。中國更在捷克和匈牙利資助一系列親中智庫與大學講座,為其進行大外宣。

 

不少這些歐洲國家都有一個共同點:對德國反感。他們或者不滿德國在歐盟的強勢主導、或者因本身的威權傾向而屢被德國施壓。背著德國與中國合作,除了享受直接利益之外、也滿足了他們的主權感。

 

中國在歐盟內部政治的直接影響力,已屢次浮上檯面:例如歐盟要提高中資投資的門檻,過去就曾因捷克、希臘兩國的堅持而削弱。今年,歐盟嚴格管控中資併購歐企的決議,也差點因義大利一票而被否決。

 

這些屢次挑戰德國底線的情況,在疫情爆發後又更加白熱化。最直接了當的理由就是,中國把持了防疫物資的供應鏈,災情慘重的歐盟各國必須忍受後者趁疫謀霸的事實,德國當然也不例外。

 

德國的防疫物資超過9成要從中國進口。在其它醫藥方面,德國最常使用10種原料藥中,則有8種來自中國藥廠——在此也順帶對照一下台灣讀者最關注的口罩議題:德國對各式口罩的月需求量將近4億片,台灣之前捐贈德國的100萬片,換算下來大約是全國醫院使用16小時、或是全國民眾使用2小時的需求。在這持續了幾個小時的「台灣之光」之外,疫情爆發至今的5個多月,德國還是每天都得仰賴「厲害了我的中國」。

 

此外,疫情所造成的嚴重經濟衝擊,更讓德企深陷中國、動彈不得:對於製藥、生技等產業而言,其因疫情而獲利大增,更缺乏撤離中國的動機;至於其它產業則因營運岌岌可危,此時再思撤離和轉移生產鏈,風險甚於疫情前,也更被套牢在中國。

 

嚴重的是,就在許多企業瀕臨破產、股價委靡時,中資已磨刀霍霍,準備趁機撿便宜,併購德國與歐盟各國的關鍵產業。例如5月時,戴姆勒集團的股價比起上一波高峰,已暴跌了66%。該集團的兩大中國股東——北企集團與浙江吉利控股——都趁勢加碼。雙方目前持股皆在10%上下,同為戴姆勒集團的最大股東。

 

正是由於疫情以來的這些轉折,讓德國朝野一致,準備要防堵中國在歐盟的全面擴張,保護基本民生、通訊、醫藥防疫等產業,同時擴大歐盟共同市場、降低對中國的經濟依賴。

 

但眼下德國還無法有太多作為,理由是:形勢比人弱的德國要與中國抗衡,必須先整合歐盟來共同行動,而歐盟原本就存在的內部分歧,卻因疫情而嚴重加劇。

 

由於各國受疫情影響的程度大相逕庭,抵禦經濟衝擊能力較弱的東/南歐,與相對能挺住的西/北歐之間,存在嚴重的利益衝突。目前的歐盟可謂面臨史無前例的內憂外患。(可參考尹子軒的〈為什麼歐盟尚未趁美國制裁之機向北京施壓?〉)

 

正逢此一關鍵時刻,德國從71日接下了歐盟輪值主席(EU-Ratspräsidentschaft)的任務。直到今年結束,梅克爾都會主導歐盟的議題設定,德國也會主持各個歐盟部長級會議,有機會在所有領域中貫徹其政治規劃。

 

在此半年的任期內,德國有兩項重中之重的任務:

其一,是7,500億歐元的大計畫:「次世代歐盟」(Next Generation EU。此計畫目的是重建疫後經濟、並藉此完成歐盟產業升級,以便與美中互別苗頭。這不但是一項深化歐盟共同市場的經濟計畫,也是讓歐盟政治一步整合的觸媒。

 

其二,就是原訂9月中旬要在德國萊比錫舉辦的歐中峰會。此峰會預計由歐盟27國領袖與習近平共同出席,完成談判已達7年之久的歐中貿易協定,但目前已被無限延期。對此,柏林方面給出的檯面理由是疫情影響,然而在相當程度上,這是柏林針對北京在香港作為的回應。

 

6月下旬,歐中高層曾進行會前會性質的視訊會議,雙方不歡而散,會後連共同聲明都沒有。在此可窺見德方立場已逐漸強硬:中國無法滿足德國關於市場對等開放、限制中方國企補貼、智慧產權保護等要求;而柏林則揚言,若北京沒誠意,就直接取消峰會。目前看來,在峰會的角力上,中方的態勢顯得比較被動,且今年內會議順利召開的可能性很低。

 

總括來說,上述歐盟的兩大任務,一是為了健全自身的體質,另一則是尋求對等地與中國角力。在這兩項任務上,都可看到歐盟自立的意圖。而德國在這半年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就這兩項議題,先找出歐盟各國之間利益的最大公約數,以便隨後形成明確的對中戰略。

 

若再考慮11月美國總統大選後,歐美中三方的態勢有可能面臨洗牌,這就讓德國作為此屆歐盟輪值主席的任務更加非比尋常,而歐盟也更需早日決定一條明確的戰略主軸。用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俗稱「歐盟外長」)波瑞爾(Joseph Borrell)的話說歐盟必須學會「權力的語言」

 

這對德國而言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因為這意味著德國在外交上必須放下歷史包袱用歐盟專家范米德拉(Luuk van Middelaar)的話直白地說就是:

 

德國不要再偽善、不要再對自身利益遮遮掩掩,要積極運用權力工具來形塑歐盟。

 

但此任務的難處主要有二:

第一個難處在於歐盟本身。歐盟本質上並不是一個權力組織,而僅僅是為了促進區域和平,進行平衡、合作、妥協的多邊平台,它先天上就很難像一個主權國家那樣,形成一貫的戰略原則來指導行動,也並不適合作為與強權爭霸的工具。

 

第二個難處則在於梅克爾的政治性格。中國政策專家海爾曼(Sebastian Heilmann)認為,在中長遠的格局裡,歐中之間的關係只會愈來愈緊張,但他懷疑德國在輪值主席的任內能實現中國政策的轉向,因為梅克爾政府總是傾向在政治對立與經濟利益之間尋求平衡,而不是改變現狀

 

拿歐中峰會來看,歐盟目前處於比較主動的態勢。中國近來內外交困,習近平黨內壓力極大,需要拿與歐盟的協議作為施政成績來穩固位子歐盟一位外交官員便指出:「中國方面並不在乎協議的具體內容,重要的是面子。」

 

但不少聲音都懷疑梅克爾團隊最終是否能妥善抓住這個時機,貫徹歐盟利益。德國綠黨Die Grünen)歐洲議員布提寇佛Reinhard Bütikofer)擔憂,峰會期間梅克爾政府有可能還是會緘口不提「維吾爾」和「香港」等關鍵字。有鑑於此,綠黨與自民黨都主張直接取消歐中峰會以施壓中國。

 

總而言之,要帶領歐盟完成上述兩大任務,這無論對德國或梅克爾個人而言,都是一場必須徹底「改變人設」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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